一名好法官至少应当做到4个字：
“如我在诉”。
作者：许晔
“我们办的不是案子，而是别人的人生。”
电影《第二十条》里，女检察官吕玲玲有这样一句经典台词。
对此，田晓昕深以为然。
她是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的一名女法官，已经工作了14年。
她的日常，并不像吕玲玲那样“刺激”。她说，法院其实和医院很像，各科各室都有很多细分领域。她在民一庭，主要负责审理涉房屋类的民事合同类案件，比如租赁纠纷、房屋买卖纠纷等。大多数案件和所谓的“除暴安良”不搭边。
但谁说只有刑事案件才是大案要案？
“很多民事案子，不是说标的有多么大、社会影响有多么广，可我觉得也是大案子。比如事关房子，那肯定是一个家庭的头等大事。”田晓昕认真道。
采访当天，她的办公桌旁放着一面卷起来的锦旗，那是不久前某个案子的原告和被告一起送给她的。如果不是环球人物记者突然问起，她甚至忘记提这件事——这些年来，她收到过太多的锦旗和感谢信。
被问及“圈粉”秘诀，她说：“我每天都在法院工作，但普通老百姓可能一辈子只来法院这一次。我总是想能够多做一点、多查一步，让他们在亲历的每一起案件中，切实感受到公平和正义。”
在她看来，一名好法官至少应当做到4个字：“如我在诉”。
意思是，法官要像自己在诉讼一样，去换位思考怎么判、怎么办。判决要合情、合理、合法，做到“情理法”交融，更大程度符合民众的善恶观念。
“不论是《第二十条》，还是前些年大热的《我不是药神》，本质上都是在讲这个。”
以下是田晓昕的讲述：
一起案子 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作为法官，我们的工作其实不只在法庭之内。
如果开庭时，举证、质证所体现出来的“法律上的真实”与实际事实有出入，我们难道可以“有证据就判，没证据就算”吗？
当然不能。
因此，我们要在庭外做很多沟通、调查、勘验的工作，弄清楚原告起诉背后的真实诉求、案件本身的真实情况。
我审过一个印象特别深的案子。
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好心帮别人向小贷公司借款，然后“被套路”签了一系列协议，包括抵押协议、代理售房协议。之后突然有一天，有人找上门，说这房子已经被卖给他了，把老太太赶出了家门。
房屋买卖合同是在老太太不知情的情况下，代理人和买房人签订的。经法院审理，那份合同被撤销了。于是，买房人就起诉了老太太，要求返还600万元购房款。
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这位老太太的场景。她哭着说：“我不是没有文化，怎么就稀里糊涂让人骗了，骗子还坐在原告席理直气壮地来告我……”我对她说：“您放心，这里是人民法院，案子到这儿了，就不会不明不白地结束。”
当时，买房人提交了转账记录，称代理人替老太太收了购房款。而老太太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如果我据此就作出判决，那是不负责任的。我们提倡“能动司法”。
庭审后，我就开始调查，并检索关联案件，最终查明了买房人和代理人是恶意串通，支付给代理人的购房款，不能视为向老太太支付的，因此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老太太后来给我送来一封手写的感谢信，其中有一句话是：法庭的正义、公正、合情、合理、合法的判决，让一位年迈的老人重见天日、信任法律。依法治国万岁！
·田晓昕收到的感谢信。（侯欣颖 / 摄）
这一句“依法治国万岁”，是对我、对我们法官这个群体最大的褒奖。我也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办好一起案子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甚至生死。
我珍藏着那封感谢信，经常拿出来看一看，提醒自己该做一名怎样的法官。
不能只管判案， 而不管后面的事情
回想起来，我从小就比较有正义感。
我父亲是军人，母亲从事质检工作，都和司法这方面没什么关系。我是受一些影视剧的影响，觉得当法官能伸张正义，挺酷的，心里就埋下梦想的种子。
2010年，我研究生毕业，如愿进入法院工作，几年后成为一名法官。第一次穿上法袍，我赶紧拍了一段视频发给家人看。那时，我就立下一个小小的目标：一定要用心办好每起案件。
·田晓昕在工作。（侯欣颖 / 摄）
刚开始，我跟着带教老师学习，怎么接触当事人、怎么开庭，等等。审判的经验和思路，是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的。
等到我可以独立办案时，我遇到了一起“腾房案”。
起因是老大爷租了老太太的房，租赁合同到期了，老大爷不走，老太太就诉到法院要求腾房。这事看起来很简单，对吧？事实都明确，老太太也占理，直接判决腾房也没问题。
但庭审时，老大爷的一句话让我心里“震”了一下。他说：“我无儿无女，也没有其它地方住，如果判决我腾房，我只能去住公共厕所。”
我想，法官恐怕不能只管判案，而不管后面的事情。
几次开庭，我都注意到旁听席里坐着几个人，自称是老大爷的老乡。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和他们聊了聊，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老大爷的实际问题。
结果很惊喜，老乡们听我讲完两方的情况，主动提出凑钱帮老大爷再租一间房，之后去寻求社会救济。我又跟老太太讲明情况，她同意给老大爷一定的周转期。就这样，案件调解成功，老大爷顺利搬了新家，老太太也解决了腾房难题。
这个案子虽不大，但对我影响很深。
我意识到，一名法官不能仅仅局限于正确运用法律，出具一份裁判文书。只有探求纠纷背后的原因，解决人民群众在生产生活中遇到的实际问题，才能实质性化解纠纷。
也只有如此，我才能真正收获作为法官的成就感和幸福感。
往前一步， 再多往前一步
但实质性化解纠纷，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告对解决纠纷所投入的成本越高，期望也就越大，我们想解决问题也就越难。
我遇到的最典型的一个案子，是一位男士因为几块钱起诉公交集团。当时，他遇到了很多人都遇到过的一种情况：上车时用手机刷码乘车，没听见提示音，以为没刷上，习惯性地又刷了一次，下车时再刷一次。
结果他发现，其实第一次刷卡已经刷上了，这就导致这趟行程实际上刷了3次卡，被系统识别为他“上车—下车—又上车”。在没有第四次刷卡记录的情况下，系统默认他第二段行程下车时没有刷卡，并按照最远的行程来扣费。
他当时没有及时补登行程，之后去向客服申请退费就不顺利。于是，他对此进行了行政投诉，之后又进行行政复议，再之后进行了行政诉讼，然后是民事诉讼。
在此过程中，退费问题其实已经解决了。案子到我这里时，牵涉的早已不是那几块钱公交费——他非常气愤地要求对方赔偿损失50万元。不过，这个诉讼请求最后被依法驳回了。
判决作出后，我觉得这件事还有“再进一步”的空间。
我向北京公交集团发送了司法建议，也去实地调研了公交刷卡计费情况、退款审批流程等方面的问题，希望可以从源头上避免此类纠纷的产生。
·田晓昕在工作。（受访者供图）
我始终认为，要想最低成本地解决纠纷，就得在萌芽阶段解决问题，开庭前多做调解工作。如若不成，那开庭后也要再多往前“走一步”。
我在审理一起房屋买卖合同纠纷案件时，就运用过这个工作“法宝”。
那次，卖房的是一位老人。房子的实际面积是51.8平方米，但他涂改房产证，将其改成了57.8平方米。
买家发现后诉至法院，要求撤销合同、退还房款。多次调解未果，我依法作出判决支持了原告的诉讼请求。被告老人虽然自知理亏，但拿到判决后可能碍于面子，仍不依不饶来找我“讨说法”。
我看老人情绪激动、听不进劝，所以并没着急去辨法析理，也没有说“你不服就去上诉”。我从不希望把人粗暴地推向二审程序。因为有些案子，我们都知道二审也还是这个结果。
之前，我见过被告老人的儿子，了解到对方是知识分子。于是，我给他打了电话，讲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接受法院的判决，马上带着老父亲回家了。
从程序上来说，我作为此案一审法官的工作到此可以结束了。但我还想“往前一步”。
我再次安排谈话，协调双方进行和解。第二天，老人的儿子主动带着房款来了，直接返还给原告。原告都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地解决，连连感谢我，说感受到了司法的温度。
当然，也有调解不成功的时候。那时，我会感觉特别遗憾。但我也明白，当法官就是得终身学习。
不瞒你说，这些年里，我除了请教老法官，还会抓住租房、买房、装修等一切时机，向房屋中介、包工头等去请教。不断从生活中积累经验，才能更好地做好调解工作嘛！
“不管我有没有淋过雨， 都愿意为你撑一把伞”
在我看来，法官不能拘泥于办好一个案子，还应该通过案子明确价值导向，让社会公众知道我们的法律在倡导什么、保护什么、惩治什么。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接受媒体采访。
有时，我会被人问及女性作为法官的优势和挑战。我觉得，大家可以把它理解为法律的刚性和司法的柔性。
女法官，首先也是法官，需要遵照刚性的法律规则来处理案件。与此同时，我们会更愿意通过一些柔性的手段去解决问题。那种感觉就是：不管我有没有淋过雨，都愿意为你撑一把伞。
我有好多同事，比如审理离婚纠纷的女法官，也是当妈的人，每次遇到抚养权纠纷，孩子在庭上一哭，自己也忍不住掉泪。
女性的同理心、“代入感”，是即便成为法官也无法从身上剥离的。有人可能觉得这是劣势，但我觉得只要“刚柔”结合好，这反而是优势。
你问我的人生关键词，我觉得是5个字：温暖，有力量。
我要让群众感受到司法温暖，让家人感受到家庭温暖，让身边人从温暖中获得希望和力量。
说到家人，我陪他们的时间确实可能会少一些。比如，孩子的老师经常会在班级群里发送资源包，但每次等我看到时再打开已经过期了。
我对孩子会有愧疚，但也有欣喜。因为我的职业，两个孩子耳濡目染，也会乐于帮助他人。大女儿五六岁的时候就加入了志愿北京的公益组织。周末时，她会开心地去参加一些公益活动，给贵州山区的孩子捐书、捐衣服。这种品质很珍贵。
·田晓昕在女儿、儿子的陪伴下过生日。（受访者供图）
今年，我的女儿10岁了。我想对她说一段话，也寄语给所有的女孩吧——
一般来讲，法律规定年满18岁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基于职业习惯（笑），我就以18岁为界限。
我想对18岁以下的你说，要努力提升自己，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增强自己的理性指标，要有独立自主的思考力、判断力。
我想对18岁以上的你说，无论角色如何转变，希望你乐观勇敢，希望你平凡善良，希望你认真生活，能体会到“女性”这个角色的责任和幸福。
来源：环球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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