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副团长与他的杂交猪

  (一)


牛副团长六十年代毕业于苏北农学院，学的是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后响应组织的号召，到了新开发的最艰苦的兵团农场奉献自已的青春。记得知道他时，他才刚大学毕业不久，只是个毛头小伙子，而我也只是个少年。因为他就和我父亲同一个单位，在总场所属的北亭牛场里当实习兽医。

在那个艰苦年代的兵团农场里，兽医应该是个美差使，因为掌握着牲畜的生死大权，关键是平时牲畜有病和生死与否都在他一句话。特别是死了能不能吃，也由他定，这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一年都少有几顿肉吃的条件下可真是至关重要，也很有实权。但是兵团作为集公检法为一身的屯垦戍边的特殊组织，可不是那么随便的。有了结论也要报上级批准才能处理和决定，但他毕竟还是掌管着第一道关口，也有一定的技术含量并受到时间的限制，马虎不得。


牛群（木刻）熊俊林

记得那时总场的牛场进口了一头乌克兰种公牛，足有近三米长，抬起头有一米八的个头，它的待遇极好。尤其是在配种期，每天除新鲜青饲料外，光营养的定量补足就有十公斤牛奶，五公斤鸡蛋。在附近的庄稼地里，想到哪吃就到哪吃，吃得膀壮腰圆。牛场人本都知道放牛是个比较轻松或者说不太累的活，就是要多走路而已。但放它可不如放一群牛省心。甚至两三个壮汉牵着它，它都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使人颤颤惊惊。它还不懂得感恩和对饲养员好点，究其深层原因，恐怕是藐视人。它的任务就是配种，从不拉车干体力活，尽管它有的是力气，也不敢叫它干。有一次给它套了架三匹马拉的车去给它自已拉苜蓿，刚开始它还觉得好奇，大概是曾看到别的牛马也这样全副武装地工作过，它也愿试试。便让人小心翼翼地给它带好了各种牛皮绳索挂件、肚带和脖套背架去工作。一阵不高兴了，觉得没意思了，竟索性狂奔起来，路人纷纷逃离。因为它没拉过车，当然也没有丝毫专业技能，除一身蛮劲外一无所长。连打它哪边的屁股朝哪边拐弯都不知道，而且它似乎也没什么感觉，更不用说能听懂吆喝声了。当然也许它们乌克兰的方言不同，不是这样吆喝的。驾车的把式和饲养员见状都吓得魂不附体。尽管牛也同马一样有"惊"的时候，但牛场人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种公牛"惊"呢。明明是对拉车不满和无法无天，最后竟跑得无影无踪。据七八公里外的五连基干民兵打来电话，在沙漠边的地角发现了一巨牛，竟在悠闲地吃草，把套的车都跑散了架，只剩下轱轮子和刹车锅及铁管焊的车架车帮还在，车的铁皮板上有"北亭牛场"的字样。正在寻找它的牛场人好不容易才冒险去把它"连哄带骗″地弄回来。               

那时牛场的配种工艺落后，为了确保配种时母牛的生命安全，还专门用二十多公分直径的圆木为它做了个配种的床架，加隼并用铁件固定，栽了一两米深，涂上沥青浇水夯实，十分牢固。因为它配种时常把母牛压爬下，毫无疼惜怜悯之情，极为野蛮。更可恨的是它想给谁配就给谁配，从不由人。而且时不时兽性大发，为所欲为。不按规定办事，以显示它的強项，浪费了大量的配种成本。几次在外吃草时竟把路遇的附近连队的牛群的母牛拦住压断肋骨，有一次还是地方上生产队的母牛，弄得牛场因管理不善而亏了本，赔偿人家损失，因它而买单，影响极为恶劣。遇此情况，牵牛的也束手无策，恐惧不已，只能顾自已保命，哪管得了它。对于这个累教不改，纯属危险的"惯犯″和典型的牛霸，牛场也无计可施。直到它顶死了一名饲养员并顶倒了牛圈的院墙，犯下人命大案，场里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显然不是一头简单的牛，骨子里就是个坏怂，甚至是老沙皇派来的遗种。一定是在乌克兰就无法调教了，他们才嫁祸于我们，还让它坐着飞机来，听说是用铁索将它放倒捆挷运来的，赚了我们一大把。因此必须采取果断措施，痛下杀手，决不能养牛霸为患，以维护职工和群众的生命安全。并报请师农牧处取消了它来自乌克兰的跨国履历档案和"绿卡″。但鉴于它的功力却无法宰杀它，经过一番认真研究，最后决定由农场的值班连对它执行枪决。就是牛魔王也必须绳之以法。要让它明白，想到我们这来为非作歹是绝对不行的！同时也算告慰了饲养员之英灵，寄托了大家的哀思。


牛群（木刻）熊俊林

记得执行的那一天，是个星期天。有不少围观的人，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自然成了看热闹的见证人。鉴于这样的流氓成性且身负人命案的重犯，不能估息。铁链子在它头上牛角上腿上分别缠了好几圈，并固定在它的配种架上，以防它“狗”急跳墙，垂死挣扎并给它了最后一顿美歺。好在它并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只管不停地吃喝，或许还以为等会会让它秀肌肉呢，否则麻烦大了。记得当时就是由牛兽医监决的，同时还愤怒地历数了它的罪状。而它却不以为然地昂着硕大的牛头，向围观者们频频点头地瞪着牛眼，明显流露出凶相。见此情景，牛兽医颤抖之间竟吓得倒退了两步吸了口凉气，当即叫值班连执行的战士立即举枪"斩立决″。

第一枪击中头部时，它还朝人们瞪眼闷叫，大家也吓得纷纷闪开，又连发两枪后，它即前腿跪地伏法，一阵后才随之毙命。想和人作对是绝没有好下场的。围观者们也才终于为除了一害而松了一口气。

这下大家终于可以欢天喜地毫无顾忌地宰杀剥皮了。牛肉上交团场调配。头蹄杂碎由牛场职工折价分享。我们家因人口多分了它的肚子，记得是用人力车拉到支渠闸门口处的水泥槽板上，洗净后又拉回家的，好象用蒸馍的大锅煮了七、八锅。然后用盐阉上，这家伙终于罪有应得，该轮到我们享用它了。但全家人还是在周密的计划下慢慢有条不紊地吃了一个冬天。还溶炼了一大盆子清干的固块牛油，炒菜榨油饼，吃得我们满嘴流油。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一年都少有几顿肉吃的条件下，尽管紧着花了些钱很是心疼，但还是十分过瘾，连打嗝都牛气冲天。

牛兽医对牛管教不好，缺乏调教，放任自由，所以造成这种局面。加之出身成份也不好，也就多少有些思想根源和连带关系，当然深感愧疚。虽不是他直接干了坏事，也总与他的调教有干系，而且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都给团场造成的损失不小，自然也是很低沉消极，如有重负。而我们却极高兴，托他的福，吃了这么多牛肉，从此我们知道了牛场有个牛兽医。不久文革事发，作为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臭老九"，也就理所当然地发配到边远连队当兽医去了，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没有因果关系，好人怎会与这样坏的牛扯上关系呢。

(二)

时光过得很快，不觉很多年过去。在文革"造反有理″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声和各种运动中，人们也逐渐认识到那牛也与牛兽医实无瓜葛，甚至与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倒可能扯上关系，但也查无实据，更无从落实，但枪毙它无疑是正确的，往事也就渐渐地被军垦战士们遗忘了。

到了一九七九年，很多人落实了政策，牛兽医也被提拔到了总场的兽医站当了站长，主管了全团牲畜户籍和畜牧业的生产及防疫工作。不久因专业对口且工作负责，上级又给他委以重任，当上了主管畜牧业的副团长。尽管如此，还是与牲口有关系。而此时的我也已经调到了总场政治处的宣教科工作。


农场人家（木刻）熊俊林

牛兽医当上了副团长，自是扬眉吐气。但在基层锻炼改造了那么些年的他，还是很自律的，也没搞过什么特殊化，甚至看场电影都到礼堂买票的小窗口去挤票，保持着过去的本色。尽管作为老知识分子，比较重颜面，挤票时把老解放帽戴得很深，都压到了眉毛上。还是有一次把帽子挤掉了，露了真容。我从小窗口看出是他，赶快提醒售票的小张接他的钱，挑了两张好位置的票给了他，真叫人啼笑皆非，那时兵团的一团之长也算是＂半个皇上＂，弄成这样也有失颜面和体统，显得我们没有尊卑长序。以至于传为笑话。在当时条件下，当团领导的大都是打个招呼留张票就得了呢。再说这也不算什么特殊化，大家都在挤，他也是凭力气挤到了前面，最多是看了一下"面子″。当然要是严格要求自已的话，作为领导干部，还是应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那明显也是属于“资产阶级法权”，利用了职务之便和影响力，但却不能怪他。当时还少有电视，他这个副团长也就只能与民同乐了。从这里也不难看出，当初的社会风气还是很正的。

又过了两三年，一次牛副团长竟叫我到他办分室去一趟，说有事找我商量。我很纳闷，副团长和我“商量”什么呢？因为我们政治处的人不受司令部管。平时工作都是科长、政治处主任、政委管，怎么今天副团长一杆子插到我这儿了呢，而且还是分管畜牧的，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到了他办公室，他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小熊啊，全国科技代表大会的召开知道吧，我回答知道。郭沫若的讲话学了吧？我也回答说学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嘛。"对″，他接着又说，"我们畜牧战线也在抓科研，正在申报一项科技成果，我跟你们科长协调了，借你来帮助我们一下，协助一下我们的工作"，我一头的雾水。心想，我一个宣传干事，能为你们畜牧上做什么呢。他说其实也很简单，我申报的科技成果是大漠黑猪的培育过程。现在市场都热销瘦肉型猪，我那么多年在边远连队苦苦钻研和反省自己，那真是十年面壁图破壁，终于有所收获，如今也派上了用场，想你能够理解。我把北沙窝里的野猪同连队饲养的家猪通过杂交，繁殖出了第二代，耐寒经冻，生命力强。又经过二代杂交，繁殖出了第三代，肉瘦可口，体型健硕。成了一个新的品种一一大漠黑猪。这亊我好象听说过，但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看我还在纳闷，才直接了当地说，就是让你画一个猪的杂交图，你不是画画得好吗？画个野猪出来，我们现在一时又抓不来野猪，只好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再说那时来了野猪，除胆大些的勇士外，大家都只顾逃命，又岂能拍下照片呢。

说心里话，凭我的技术，这也不太难。可总得与这畜牲见上一面好，画个速写，可这显然不可能。记得在六十年代末在连队当知青时，有一次队部吹哨紧急集合，就是去围剿野猪。民兵发现三头野猪进了苞谷地，拱倒了大片的苞谷，严重地破坏了抓革命促生产。然而对我们知青而言，更有好处和吸引力的还是如果打死了野猪，大家能开荤免费饱餐一顿。于是便一窝风地赶到了沙窝边，由有经验的老职工设套，几名知青在野猪进苞谷地的地方敲锣恫吓，另几名基干民兵枪手在苞谷地头的沙窝边上埋伏。等它们在惊吓中，慌不择路地逃将出时射杀它们即可。经几番谋划，野猪终于进了我们的圈套，并果真打死一只，其余两只逃之夭夭。后来经验证，原来打死的也只是一只没经验的小野猪，两只逃走的才是大野猪，估计是一家子倾巢出动。当时它们窜出苞谷地时，我亲见其虽是猪竟也一跃丈余， 身轻如燕，好生了得，看来肌肉是很发达。难怪一到天黑，北沙窝的公野猪们竟也结伙窜入连队的生产母猪圈干那些龌龊之亊。对这些没有调教过的“二师兄"们来讲，家猪显然巳进入文明社会，在它们眼中，当然眉清目秀，貌美如仙。这些美丽的"猪小姐"，显然比它们的同伙，不会收拾打扮的野母猪漂亮得多，自然魅力无限。但它们似乎也知道白天来不体面，熬到夜里才敢来，除了害怕以外，恐怕也有羞恥之心。但还是难捺野性。一米多高的圈墙竟一跃而过，如入无人之境。对家猪来讲，简直是来了大侠和武林高手，一副英雄气概。当然也就留下孽障，长大后竟都是黄毛獠牙，一幅铮狞像。牛兽医牛副团长如今竟巧用资源，因势利导地促成了科技成果，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免好笑。据我所知，那野猪肉也不甚好吃，膻味很大，且皮也煮不烂，咬不动。据说野猪们常在渠道泥水里洗澡或在雨天里沐浴，又在沙漠里打滚，更在胡杨树上蹭痒，久而久之，皮就象一层又一层的砂布一样，枪都难打透。很难口味鲜美。再说它又怎能听你调遣，一代代地安序杂交，招之即来？那畜牲来了性情自然乱伦，我不免无奈起来。但军中无戏言，还是立下了军令状，半月内交卷。

出门时，牛副团长还拍拍我的肩膀，亲切地笑着说:“小熊，不要怕困难。其实那野猪与家猪也无太大差别，只是生得狰狞些，带着獠牙，毛黄，性野，窝囊些而已，相信你能画好”。我身负使命，深感自已责任重大。也很感激领导的信任，给自已安排了施展才能的舞台。甚至还想到如能申报上评奖是否也有自已的份呢，我喜不自禁。

(三)

十天后，我经过仔细琢磨和回忆，又画了一阵猪的速写，而且是带着感情和使命画的，并尽可能把它想象得凶猂些，不要象“二师兄”那样憨厚实在。还深入到一些建场初期的老军垦中了解走访，终于画出了一张我认为满意的野猪图像，并送交到了牛副团长办公室待审定后再修改。


牛群（木刻）熊俊林

没想到牛副团长见了我画的野猪图像，竟拍桌大呼极像，大有似曾相识和相见恨晚的情形。并说:“小熊，你是怎么画成这样的，莫非你曾见到过？”我便说到当年当知青时的那些往事。他才说，原来是这样。同时问那肉味道可好，我回道不怎么样。我问牛副团长，你可曾见过？他才说:"谁见过呀，当年猪场一听到喊叫野猪来了，又是敲钟又是打锣吹哨，我都不敢出来，只怕它钻进我的宿舍。其实我也知到，就我那土块房子破烂门，就是插上门拴也经不住它拱。倒是值夜的老张拿了个锣站在屋顶上敲。因为他大概觉得，野猪怎么也上不了房。等基干们民兵提着枪赶来，外面早己熙熙攘攘了，我才敢出来。赶到生产母猪圈，见受了惊吓的母猪们都挤在一个角落里直哼哼。和老张一起值班的二楞子小刘倒是见着了，并与野猪碰了个正着，顺手拿了个扠饲料的铁杈子冲到圈边想插破它的肚皮，没想到竟被搅了好事又受了惊吓而窜出猪栏的野猪先拱了一下，獠牙倒如铁扠般地戳进了他的屁股里，住了一个多月院，缝了九针，没把我吓死。而公野猪们却对自已这种野蛮行为并不以为然，也毫不买单。它们不知道这种不明媒正娶的行为会遭到人类的唾弃和厌恶，如果正当地安序交配，不早就"改良"了吗。但人们总是把自已的观念强加在了它们身上，总把它们的出现作为异类行为排斥，而它们却显然也不能接受和心生怨恨之心。

既是如此，那你们又是怎样撮合组织它们，一代代按序配种的呢″，我忍不住道”。“唉，小熊啊，你这个死脑筋，怎么就不明白因势利导的理，我其实也是要尽量发挥它们自已的主观积极性啊″，睁只眼闭只眼就得了呗，何况还正中了我们的“美猪计”呢。我不禁想到，原来是这样，顺其自然岂不更好。优胜汰劣本是自然规律。大家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不久，我调到了地方工作，听说牛副团长的"大漠黑猪″还真的获得了兵团的科技成果奖，成了一个品牌，得了一笔奖金。还通过立项划拨了一笔经费投入再研究，团志上有记载。而此时北沙窝的野猪恐怕也早绝迹了，因为从客观上说农场并没给它们提供生存的条件。也更没象现在这样，对野驴野马野骆驼划分严格的野生动物保护区，反倒把它们的存在当着不正当行为予以限制甚至围剿。于是也就三十年来再也没听说过野猪危害庄稼的事，更没光顾过农场沿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一线连队的猪圈，因而也就只是成了一个遥远传说，但它们的基因一定在家猪的身上遗传着，这是达尔文的进化论还是返祖行为呢。而我却觉得，家猪和野猪一定都是同一个祖先，本是同根生，又何用说杂交啊，我既纳闷又费解。

岁月如歌
如歌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