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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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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父亲母亲

发表于 2025-10-13 23:24:40 只看大图 阅读模式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麝月 于 2025-10-13 23:27 编辑





  年轻的时候,我常常觉得,父母的一生,实在乏善可陈。我从来没有听他们讲过一句显得高大上的话。我从书本上读来的故事,他们几乎一无所知。事实上,他们两个人认识的字,数量加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个;他们能写出来的字,加起来,应该是个位数。这样的两个人,是我的父母,年轻时我常常有点恍惚,觉得荒唐,有点接受不了,有点怨天尤人。

  所以我曾经想过,来生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坚定不移地选这两个人做我的父母。我感到痛苦。

  不过——

  现在,我认为,如果有来生,如果我有权利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将依然会选择他们做我的父母。我感到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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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源自网络

  一九七二年,一个孩子从无边的黑暗里挣脱出来来到人间。孩子的生命是这样脆弱,仿佛两个手指轻轻一捏就能够让他重新堕入黑暗。他的母亲已经四十多岁。她已经生下六个孩子,活下来的,有四个。这些孩子,让她几乎耗尽了青春和身体的营养。她已经没有多少奶水,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只能无奈地睁着惘然的眼睛。孩子的父亲,她的丈夫蹲在床边的地上,一言不发地吸着旱烟。那些旱烟就像辛辣的生活,刺激着他的大脑和心脏,让他感到麻木和无奈。但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无奈,他也适应了无奈。

  一个邻居进来了,抱着孩子夸奖:看这孩子,多好看。孩子的母亲和父亲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叹息:这孩子,不知道能养活不能!就是养大也不知道能不能够跟得上用。

  这个孩子就是我。那一对父亲母亲,正是我的父亲母亲。

  ——能不能养活,是不是能够跟得上用,这是我来到人间时带给父母的两个重要问题。这两个问题,在我童年少年时,仍然常常被提及,虽然已经不再需要回答。

  那一年,父亲五十一岁,母亲的年龄已经超过四十。有四个子女的农村家庭,突然增加一个孩子,还坚持把他养下来,我真是佩服父母的勇气。

  母亲没有奶水,我只能依靠每天喝炼乳来维持生命。本家有一个婶子,她有个比我稍微大一点的儿子,母亲有时候就抱着我,蹭她一些奶水来吃。

  我生活在那个村子里的时候,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我由着自然的意志生长着,就像我们村子里的家禽和牲畜,就像田野里的草和野花,虽然寂寞,虽然艰难,但一直在不停地生长。我没有感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别人的父亲母亲有什么不同。我对他们甚至连一点想法都没有。我任凭上天的安排来生活。但是等我离开这个村子,等我能够从外部回望这个村庄的时候,我就产生了心灵上的变化。

  一九八六年秋天,我来到县城附近的一所中学上学。之所以能来这里上学,是因为我姐的班主任介绍。我姐是邓县二高毕业的优秀学生,虽然高考时,她只考上了河南大学,和理想的学校“差了不止一个等级”。

  我所在的这所学校很有名。自然,是因为有比较高的升学率。每个星期天的傍晚,我骑着家里唯一的自行车来到县城,把自行车存放在姐姐的老师家里。星期五下午放学,再过来骑走,回家过周末。我姐姐的老师对我很关照。而我家也把他家当成一家亲戚。

  我的同学小袁家在邓县二高。他父亲是二高的历史教师。他皮肤白,头发梳得讲究,衣服阔气,一看就是城里人。他平常穿的衣服,每件都是几十块钱的。要知道,当时,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是十块八块,那个年代的几十块钱,在我看来有点类似于天文数字。

  老师排座位时,小袁热情地对我说:小郑,咱俩坐同桌吧。我初来乍到,当然对他心存感激。我们成了同桌。几天之后他问我:你爸是×××吗?他问的是我姐姐的老师。星期六他看见过我出现在他们家属区。我说不是啊,我家离这里有十几里路呢。他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我。从此之后,我发现他对我的态度不一样了。

  他在桌子上画了一道线。当我的胳膊肘越过那道线时,他就拿起圆规扎我。中午没有地方午休,我就趴在桌子上稍微睡一会儿。他从家里过来的时候,总是使劲儿地用抹布擦他那边的桌面。他大声地嚷着:你这么大的人还流口水,你看看,把我这边都弄臭了。

  学校里经常停电,上晚自习就得用蜡烛。我常常没有钱买蜡烛。他就把他的蜡烛使劲放在离我距离最远的桌子一角。回到家里,我只能默默地将一切都咽到肚里。我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我的父亲或者母亲是高中的老师,他会对我这样吗?不就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吗?我开始有了自卑,有了怨怼,因为父母的农民身份。

  我曾经问父亲:你年轻时候为什么不去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你要是早早当个八路军战士的话,现在肯定是个当官的吧。父亲生于一九二一年。一九二一,对于中国现代历史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给人无尽的想象空间。

  我问过母亲:你小时候,家里有钱没有,有没有给你留下一些值钱的东西?我本家的奶奶,家庭成分甚至不是地主。他们只是开过一个染坊。有一天忽然听说她家有一罐银圆。但是,我们家,什么也没有。连一件值钱的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屋子破破烂烂的农具,在每一个冬天倚靠在墙角。默默地等待一个冬天之后,它们横在我衣衫陈旧的父亲母亲的肩头走向田野。田野,在我的记忆中,绝不是美的化身。它意味着凛冽的寒风和灼热的太阳,意味着满身的汗水和从头到脚的疲惫,意味着艰难的劳作和可怜的收成,意味着你永远都得弓下身子,以卑贱的姿态向地球讨生活。

  我记不得父亲母亲是怎么回答我的。反正大概意思就是:生就啥命,就是啥命,穷人家,只能认命。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怨气:你们年轻的时候正是革命年代,为什么不去跟着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你们好赖能够为公家干点事也好啊。那么,我就不是农民的儿子。我家就是干部家庭。你们也实在太没有本事了,只能在这个小村子里修理地球。作为你们的儿子实在太倒霉。我这一生,看来也只有窝窝囊囊修理地球的份儿了。

  我不记得父母面对我提问时的表情。现在想来,他们应该是无动于衷的,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世界本来就只有一个村庄大小。即使他们也许曾经走出过这个村子,但他们的视野永远局限在这里,到老,到死。这绝对不是我所想要的生活。但是,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能够拥有什么样的生活?我不知道。幸好我的学习成绩还好。我隐隐约约地知道,我应该努力,应该用做题改变自己的命运。

  一九九一年夏天,我的父亲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死于脑血栓。一九八七年,十五岁的我上初二时,他第一次中风。而一九九一年上半年,我在六百里之外的郑州读书,他第二次中风。

  现在的人,得了中风,已经不是太大的问题,而当年,中风,特别是第二次中风,我们锞郑称之为“还风”,意味着余生要在病榻上度过。

  我永远记得,那是阴雨绵绵的夏秋之交的一天。一个个亲戚邻居来到我家看我的父亲。父亲僵硬着身体躲在床上,母亲不停地抽泣。潮湿的空气里愁云密布。我的内心翻江倒海。

  马上要开学了,还需要交学费。我分明记得,一个学期,需要几十块钱,那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我对母亲说,我不想再去上学了。要是家里有钱,就给我买辆四轮车。谁家拉货,我去给他们拉,我能挣到钱。要是没有钱买四轮车,我就在家种地,我能把家里的地种下来。

  现在想来,我其实未必下定了决心。我应该并没有坚定地认为,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种地或者去开四轮拖拉机。事实上,我说话可能并没有认真经过脑子。但我应该这样表态。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几个哥姐都已经成家或者不在父母身边。在我看来,我那年逾六十的母亲,想要把那几亩地种下来,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母亲坚决地阻止了我。

  那两年运气还算不错。第二年,父亲的身体有所好转,我也从初中,考到郑州的一所中专学校,开始了另一段人生。

  少年时候,我一直觉得,父亲的一生实在乏善可陈。他是一个农民,在这个世界上,和一粒尘沙存在于浩瀚的大漠没有什么区别。他吃了太多的苦而仍然是一个农民,活得实在不值。年轻的时候,他曾经为了做小买卖而挑着担子从我家步行一百多里到淅川;也曾经为了买到编筐的铁丝,从平顶山步行回家。从平顶山到锞郑,四百多里。在我看来,他所吃的苦并不比爬雪山过草地少多少。父亲这一生,基本上都在单打独斗地面对天灾人祸。他确实就是一粒沙,而已。

  现在我已经理解了父亲。他只能是他自己。只有汗水是他的本钱,他毫不吝啬地把汗水抛洒在脚下的土地上,换得口粮,换得儿女的衣裳。闲下来,他就装一锅旱烟,注视着我们家房顶的一块砖瓦,想象着什么时候可以换取一块更好的砖瓦。他不可能把目光投向高天上的流云。那是他不能及的地方。他们只能够沿着命运派给他们的人生路线来走,但他们不想让我重复他们的人生路线。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父亲母亲已经派给了我人生的路线。他们就是我的命运。

  他们是一对农民夫妇,“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是他们有着自己的目标。他们想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儿子远离生活的贫贱,远离生命的悲哀。

  然而,生命有着固有的逻辑。生命的逻辑不会因为人的愿望而改变。无论这种愿望看起来多么合乎情理。我总以为已经建立了自己的逻辑,我总以为按照自己的逻辑就可以超越生活的苦难,可事实上,我自己的逻辑永远在生命固有的逻辑之内。

  我原来总以为,生命是某种一劳永逸的欢乐状态——只有进入这种状态才意味着真正的生活。

  现在我知道,生命只意味着生命的过程而不意味着其他。

  父亲去世后,我姐和姐夫把母亲接到省城。母亲已经完全结束了乡间的劳累,她的生活看起来已经得到了根本改变。我本以为,母亲已经开始欢度“幸福的晚年”。她可以在子女后辈的簇拥中进入生命的安然状态。

  但我看到的是一个有着太多心事的母亲。她为她的儿女不安。她当然知道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一点力量来帮助别人,但她仍然有着自己的心事。当她的儿子、女儿及其家人遇到什么麻烦的时候,她虽然总是把平静留在自己脸上,但我分明能够看到她那沉在心底里的忧虑。

  她风烛残年。她有几种病。她是个敏感的人,一有风吹草动就唉声叹气。

  她很孤独。她没有自己的家。她和儿子或者女儿在一起住,她需要和儿子或者女儿的习惯调整到一致。当一家人都在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任凭大块的时间缓缓流向虚无。

  我看着母亲。我感到不安。无论是疾病对她的折磨,还是她精神上的苦闷,我都无法分担。我只有强作平静地和她闲扯着,或者是静静地陪着她,等倦意慢慢浸入我的眼睛。

  说到底,没有人能代替别人生活。哪怕是至亲,某些时候,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去病,去苦,去遭受命运的磨砺和时间的考验。

  无论是父母还是我,生命都得靠自己完成。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我们都有同一个背景:

  命运。

  (本文摘自《地图上的乡愁》,郑雄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25年8月第一版,定价:5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来源: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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