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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遭遇过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父亲（父亲后来在他的传记《人生四部曲》中表达公开的道歉），如果不是母亲的保护与母爱的深细，可能我早已成为一个坏人了；我十五岁当工人的生存环境极为恶劣，母亲每周写一封家书，用温情、文学、情理兼融的文字，一点点引导我读书写作，如果不是母亲的教育之恩，我可能成天喝酒打牌摆烂下去了；母亲永远支持我往人生的高处走，无论是求学还是事业，用她的理想主义鼓励我，拉着我的手往前，尤其是夜晚没有光亮绕过大黑坑时；我一生最能谈得来的知己也是母亲，如果没有母亲，那么多的心里话讲给谁听呢？
母亲十四岁参加工作，在干校里号称“舞会皇后”。她常给团省委投稿，却都落在一个瘦弱的年轻干部手里。二人每周一封信，长长久久，母亲就这样掉入了情网，最终嫁给了——用她的话来说，“那个文人”——我爸爸。在管理团地委机关的资料室时，母亲看遍了当时能找到的翻译小说。但她最喜欢的还是中国农村小说。当把我们哄睡后，她便挑灯夜读，《风雷》《火种》《播火记》《山乡复仇记》《红旗谱》等，这些书使我也成了小说迷。
年前有几天，母亲精神好了一些，想起来给我讲点什么，我就断断续续地记下。有一回我拉她的手，那手绵软得很，两只手都插满输液的针头，淤血暗红的手背上绑着的胶带，护士还记有时间。我好久没有这样拉着母亲的手了，我们共同回忆了那年去花溪区天鹅大队的事情，母亲还补充了重要细节。
母亲是去工作。我不到12岁，因为父亲希望我从小培养爱劳动的品德，要给我创造一个向农民学习的机会，因此也跟去了。每天早上，队里给我配备一把小锄头，一个带把的簸箕，到附近的山上路边捡牛粪。然后就近垒起来，一堆一堆的，这些牛粪可以烧火用。这事很有点成就感。
那几年要连夜传达文件。母亲带着我去附近的村子里宣传，她想让我参加一些这种活动。记得有一天很晚，从山里的一处远村回来，两里多的小道，虫声起伏，就只有我们母子。一只电筒的亮光微弱，只看得见面前的几步路，偶尔举起电筒照射周边，只见阴森森黑乎乎的丛林或者是一个个凸起的坟包。忽然间电筒不亮了，电池用尽，母子二人紧张地手牵手，弯着腰，拼命睁大眼睛，几乎是看一步走一步，突然还发现旁边一个很大很深的土坑，刚刚擦边而过，惊出一身冷汗。回程的方向，在麻麻黑的夜里根本无法辨认，只能小心翼翼沿着小路走，逢到有岔路的地方，又要停下来想很久，白天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种方向？这一晚上，我们两个到了半夜凌晨才摸回大队。母亲说，我一路上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拉着她的手，不仅没有一声撒娇、害怕的呼叫，还不停地对她说：“不要怕，你不要怕。”
这个细节是从母亲的自传《她的岁月》里读到的。其实我当年的勇气，来自拉着她的手。
母亲的病终于不治。昏迷了一天之后，两个儿媳妇仍然不相信母亲从此再不睁眼，反复大声在枕边呼喊：“老妈！老妈，你睁开眼睛呀！……”三天后，二弟有一个片刻惊呼：“快看，老妈流眼泪了！”只见母亲紧闭的双眼，眼角竟渗出许多泪水。
母亲厝柩的灵堂名为“五义厅”。知道的人都明白这是天意安排。她十四岁离家，与人结伴往峨嵋山求仙访道，后来由七侠五义而移情革命，她怀抱的基本理想，是做苦难人间排难解纷的女侠，为天下人平等、仁爱、有情有义的社会而打拼。抱此初心，成为最年轻的少共。这种人道主义、理想主义的情怀，伴随了她的一生。母亲天性善良，又有长期的农村工作体验，天下鳏寡孤独、疲癃残疾、穷而无告者，皆是她同情的对象。记得三弟的保姆，一个心地十分纯良，却长相奇丑的跛脚姑娘，母亲不仅帮她安顿了工作，而且居然解决了她的婚姻。我记忆中有一幅画面：跛脚姑娘抱着三弟，在夏天的草坡上敏捷地快速跳跃，与三弟一起发出开心的欢笑声。
母亲弥留之际眼角渗出的泪，许是她慈悲心对人间的最后系念。
来源：文汇报（4.18 胡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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