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专家开二十种药,老人成了试药罐子。”谈及老年人身患多种疾病,不同专科医生总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分别开药时,北京海淀医院院长张福春这样感叹。
2024年12月,80多岁的李爷爷因无法抬头来到海淀医院老年内科。主任医师郭晓斌问诊后才得知,其女儿女婿都是三甲医院医生,针对他的高血压、脑血管病、颈椎病等多种慢性病开了近20种药。反而导致老人出现无法正常抬头、进食不便等症状,临床上被称为“低头综合征”。
郭晓斌启动了与康复师、药师、中医师、营养师、心理医师共同参与的老年综合评估,发现“真凶”其实是某降压药的副作用。停药、康复、调整膳食……老人一周即恢复。
类似的“反转”,在老年内科病房内常常上演。今年年初,一位85岁老奶奶血压飙升,郭晓斌没有急于调药,陪她聊了1小时家常,从经济压力、保姆费用,聊到夜间照料负担、对老伴的复杂感情,最终发现睡眠障碍和抑郁情绪才是病因。

海淀医院老年内科病房,受访者供图
“老年人的病,一半在身体,一半在生活。” 郭晓斌指出,这也是老年医学科存在的意义。在她看来,专科医生像“侦探”,聚焦疾病本身;而老年科医生更像“管家”,综合考虑多种疾病、药物相互作用、心理状态等。

“夕阳人群,朝阳产业”
顾名思义,老年医学科主要收治60岁以上患者,核心诊治范畴是老年综合征(如跌倒、失能、认知障碍、尿失禁、营养不良、衰弱等)和共病(同时患2种及以上慢性病)患者。“老年病不等于老人得的病,”张福春强调,“若老人只患一种病,去对应专科即可。”
老年患者普遍多病共存。据《“十四五”健康老龄化规划》,中国78%以上的老年人至少患有一种慢性病。传统就诊模式下,老人需奔波于各专科,例如心脏病去心内科,呼吸疾病则需前往呼吸科。这导致患者累计服用的药物数量繁多,有时高达十多种,不同专科治疗思路也可能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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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福春举例,一位患高血压、糖尿病、慢阻肺、骨质疏松、骨关节炎的老人,每天可能需服10种药,而老年人代谢能力减弱、肾功能差,药物相互作用易产生副作用,反而不利健康。
最早脱胎于干部保健科的老年医学科,近年迎来爆发式增长。张福春感叹:“我们是(面对)夕阳人群,朝阳产业。”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底,中国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3.1亿人,占总人口的22.0%。为加强老年健康服务,2019年起,国家卫健委等部门先后出台多份文件,明确要求:到2022年,二级及以上综合性医院设立老年医学科的比例要达到50%;到2025年,这一比例要达到60%。
政策催化下,老年医学科驶入快车道。截至2022年,全国有近6000家二级及以上综合性医院设有老年医学科,而在2018年,设有老年医学科的医疗卫生机构不过1519家。

海淀医院老年内科病房,受访者供图
然而,看似“狂飙猛进”的背后,老年医学科现实中却走得踉踉跄跄。部分医院为应付考核,仅在普通内科下挂牌“老年医学科”;在单病种付费、床位周转率等考核指标下,老年科因收治多病共存、住院时间长、费用易超标的老人而“拖后腿”;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难吸引更多医生从业……
老年医学科面临的困境,也是国内老年健康服务体系尚不完善的缩影。面对日益增长的老年健康需求,我们该如何应对?

从疾病治愈到“全人管理”
相较于专科追求单一疾病“治愈”,老年医学科的核心理念是“全人管理”,即将老年人视为一个整体,关注疾病在老人身上的特殊表现和影响,最大限度改善或维持其身体功能和生活质量。
为此,老年综合评估(CGA)是核心方法,即从疾病、生理功能、认知能力、心理状态、营养状况、社会支持(家庭关系、经济状况、照护资源)、生活环境安全(跌倒风险) 等多个维度进行全面系统的评估,对症治疗。

海淀医院老年内科病房,受访者供图
郭晓斌举例,一位老人得了肺炎,根源可能在吞咽障碍导致误吸,或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力低下。老年医学科的治疗不仅要控制感染,更要评估其日常生活能力、跌倒风险、家庭照护能力等,并给出康复计划、营养建议、居家适老化改造方案。
这需要不同医疗领域的合作。据郭晓斌介绍,海淀医院老年内科有“五师下临床”的模式:康复师、药师、中医师、营养师、心理医师组成团队,提供“一站式健康管理”的服务。
比如,康复师扶着肌少症老人做抗阻训练,营养师对着餐盘调整蛋白配比,药师逐一审视20多片药物的相互作用,心理医师坐在床边听老人念叨“这辈子没给儿女添过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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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在节奏飞快的现代医院里,老年医学科显得有些“另类”。“别的科室一上午看40、50个病人,我们只看20个。”郭晓斌说,这“奢侈”的问诊时长,恰恰体现了其独特价值——从“病”到“人”。
副主任医师芦志雁介绍,科室非常注重对老年人的人文关怀:为视力下降老人用放大镜圈红药品说明书上的小字;压疮换药前,用温生理盐水浸湿敷料,减轻疼痛;用写字板与失聪老人交流;诊室常备糖果缓解病人紧张焦虑。病房设计也重视适老化,比如走廊扶手裹着防滑硅胶;病床呼叫按钮自带夜光,方便老人夜间使用;卫生间L型扶手帮助老人借力。

海淀医院老年内科病房,受访者供图

“不受待见”的困境
“老人越来越多,按理说我们大有可为,可实际上却处处碰壁,举步维艰。”谈及老年医学科的现实境遇,一位从业30多年的医生感叹。
作为中国老年学会心脑血管病专委会常委,张福春主持北京大学第三医院老年内科工作逾20年。他观察到,虽然近年来老年医学科数量急速增长,但真实运转情况却不尽如人意,部分医院仅为应付要求挂牌,未单独建制或实际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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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很简单。“不赚钱,考核拖后腿,”张福春坦言。多位医生表示,目前面临的最大困境便是收费体系不完善。
老年医学的核心技术——老年综合评估(CGA),作为全面了解老年患者健康状况、制定个性化诊疗方案的基石,至今未被纳入国家医疗服务收费项目,无法正规收费。“事实上,这是一项非常耗时耗力的事,一个医生一下午只能评估两三位病人,劳动价值却得不到认可。”郭晓斌表示。
此外,老年医学科多为保守治疗,有创操作少,而康复、照护医疗服务,也没有纳入医保支付范围,“只能象征性地收几十或一两百元钱”。因此,科室收益普遍远低于心内科、骨科等专科。张福春透露,海淀医院老年内科年均收益仅为心内科的三分之一或更低。

海淀医院老年内科病房,受访者供图
正在进行的医保支付方式改革(DRG/DIP)对老年医学科更是雪上加霜。医保机构按病组(种)支付标准对医院“打包付费”。若医院实际总花销超出支付标准,超出部分需要医院自付。
“非常不利于老年科,”芦志雁坦言,老年患者普遍多病共存、住院时间长,“肾衰、心衰、糖尿病一大堆,有时候首页诊断10个病种的空间都不够写”。尽管DRG付费考虑了合并症,但结算费用仍难以覆盖,这导致老年医学科治疗费用容易超额,而超额部分由医院或科室承担。
而作为公立医院指挥棒的“国考”,对老年医学科也不友好。所谓“国考”,即每年由国家卫健委组织的针对二三级公立医院的绩效考核,其结果与公立医院财政补贴、医保基金拨付、医院管理者考评直接挂钩。而考核指标,如四级手术(技术难度大、风险高的手术)占比、床位周转率、平均住院日等,都是老年医学科的劣势。

海淀医院老年内科病房,受访者供图
因此,张福春表示,在很多医院,在医保考核和“国考”中“拖后腿”的老年医学科规模受到限制。“不仅不赚钱,甚至赔钱,医生绩效奖金少,自然没人愿意来。”郭晓斌介绍,其科室每床医师比例刚达《指南》要求的0.3名,而护士比例为0.4名,低于要求的0.6名。
“我们很多医护都是‘为爱发电’,付出回报不成正比,但总得有人做。”郭晓斌无奈道。 
“环环相扣,每一环都有短板待补”
面对阻碍,多位专业人士呼吁在政策设计、人才培养、服务模式创新等多层面协同发力,构建一个真正以老年患者需求为中心的支撑体系。
支付体系改革是关键。张福春、郭晓斌建议,将“老年综合评估”这一核心诊疗工具纳入医保收费目录。同时,参考日本经验,让老年康复服务、陪护服务等项目获得更明确的支付支持。
此外,医保支付方式改革和“国考”也应对老年医学科有所倾斜。比如:设立老年专项DRG权重,提高对收治高龄、重症、多病共存患者的支付标准;延长老年患者合理住院天数的豁免期,避免医院因考核压力而推诿收治老年患者。“老年人不应成不受欢迎的病人,老年科不应成不受待见的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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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科发展的根本在于人才,张福春指出,老年医学面临严重人才危机。本科阶段多未设老年医学课程,研究生招生名额少;多数省份的老年医学缺乏独立的职称晋升序列,医生只能挂靠在内科亚专科进行晋升;专科医师规范化培训尚未在全国系统推行,目前仅有北京大学医学部等少数院校开展……
因此,他建议国家层面出台激励和引导机制,以吸引更多的医学人才学习和从业老年医学。如在大学本科阶段开设老年医学课程,“至少让医学生知道有这么一个东西”;建立独立职称晋升体系,脱离内科依附;推行标准化专科培训,建立统一、规范的培训内容和考核标准,提升从业人员的专业能力。
上海交通大学公共卫生学院讲师张明吉,长期从事基层医疗卫生政策研究。他认为,除了聚焦疾病诊疗,老年人最需要的还有医养结合。需要衔接医疗机构与社区、家庭之间的机制空隙,打通民政部门、医保、卫健委之间的部门壁垒,构建顺畅转诊、医保支付和延续护理机制,解决老年人长期医疗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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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晓斌描绘了理想的图景:有多种慢病的老年患者,急性期在大医院治疗,病情稳定后转诊到康复中心恢复,最后返回家中或社区。“而目前康复资源少、价格高,家属在家无法护理失能失智老人,自然不愿意接患者出院。”
她建议大力发展社区护理机构,支持部分一、二级医院转型为护理院或康复医院,鼓励社会力量参与,弥补养老机构在专业医疗照护上的缺失。“老年健康服务体系环环相扣,每一环都有短板待补。”
“其实从事老年医学常有挫败感,其他科室病人都是越治越好,我们就算用尽所有医学手段,也没法阻止人的衰老离开。”郭晓斌回顾30余年职业生涯感叹,“我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让老人在生命终点前,活得有质量、有尊严。”
来源:央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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