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为《带着脑瘫去留学》系列开篇，记录了作者申请英国志奋领奖学金的过程，并结合自己的经历引出对多元包容教育的思考。英文版发表在2022年8月国际残疾人杂志Ability Magazine。
作者：胡婧
01 离开校园，但从未远离学习
我申请志奋领奖学金的原动力，应该从30年前一个寒冷的夜晚说起。
那是中国西北边陲铁路小区的一角，穿过用土坯砌成的围墙，便来到一方被脏脏的积雪覆盖的院落。左转走几步，伸头探去，透过两扇斑驳的木格窗，可窥见一间小小的起居室。
屋里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在头顶上方发出微弱的光，费力照亮几米开外的高低柜和木板床。床边摆放一张可折叠的圆桌，黑褐色的木制桌面在灯光下显得凸凹不平。远处传来一阵火车的鸣笛声，打破了宁静。
一家三口刚刚吃过晚饭；父亲坐在圆桌前摆弄他最喜欢的工具，而我则坐在母亲的腿上，准备听她宣布一项决定。几天前，我和六个要好的小学同学庆祝了8岁生日。我抬头看着母亲，她脸上的表情让我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
图为作者与小学同学庆生，她身穿红色毛衣，头上扎着粉色头花，开心地笑着，面前的圆桌上摆满了水果和糖果，中间是一个奶油生日蛋糕
"明天咱们不去学校了，好吗？咱们回家学，你不适合去学校。”
接下来她还说了些什么，我回想不起来，只记得我扑到母亲怀里，放声痛哭。母亲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也哽咽了。她问我为什么哭，我不语，继续趴在她极富弹性的胸膛狠狠地抽泣。
那时，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去学校，为什么要离开同班的小伙伴们，不明白别人能做的事，自己为何不能做。在不理解公平为何物的年纪，或许只有泪水能安抚不公引发的阵痛。
那晚，标志着我在当地小学度过短暂而快乐的时光结束了。即使我只被允许作为“旁听生”坐在教室里听课，即使身体羸弱，上两天学就要去医院报到，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能背上书包和其他同龄人一起去学校便是莫大的幸福。
在出生五个月时，我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脑瘫。根据父亲的说法，早些年我的身体就像“一捆干柴和棍”，甚至很难舒服地抱在怀里。幸运的是，受损的脑神经位于运动皮层，智力未受影响。在到达法定入学年龄前，我已通过一台“砖头块”录音机和磁带学会拼音和简单的算术。
在退学之后的童年和青年时期，我和父母也时常寻找纳入正规教育和考试的路径，每次都会得到一致的答复：“抱歉，我们没有这样的先例”。尽管通过长期居家中医康复治疗，我的身体状况有了显著改善，但由于上肢缺乏自主运动能力，再加上全身协调性较差，在正常的课堂和考试环境中，我的肢体依然无法配合。而另一方面，我的心智水平不适合特教学校的教学大纲。因此，我被排除在了国家教育体系之外。更令人沮丧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相信自己是因为残疾而无法进入学校读书——我是问题根源所在。
我被迫离开了学校，但我从未停止学习。熟悉我的朋友知道，我在家以自学为主完成了小学和中学主要课程。16岁时，我开始专心学习英语，约三年后，我开始在家从事自由翻译工作。为了满足职业需求和期望，我将研习领域扩展到经济学、商业管理、心理学和语言学。我的工作履历也慢慢丰富起来，如今包括一部儿童小说、六部半专业化的出版物、两部电影、两届韩素音翻译奖，以及国内外自然保护领域的各类文件。
计算机和互联网的应用为我创造了一个虚拟身份，只需用身体任何可以控制的部位点点鼠标、敲敲键盘，即可触及并拥有这种健全。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慰籍，缓解了我多年来从自身找问题的焦虑。
图为作者荣获韩素音国际翻译大赛二等奖奖牌
02 走进”志奋领“，感受全纳的环境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英国”志奋领“全额奖学金计划，并有幸联系上了当年志奋领中国区项目团队负责人克里斯·博比尔先生。用英语简单聊了几句之后，他便鼓励我申请志奋领奖学金。
图为已故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照片，两旁摆放着两瓶鲜花，分别是红色和橘色。
这是由英国政府设立的国际性奖学金计划，旨在为全球范围内的优秀领导者提供学术和专业发展的契机。该奖学金计划几乎与我同龄，诞生于1983年，至今已成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奖学金之一，从世界各地选拔杰出人才，以促进国际间的合作、理解和发展。该奖学金计划涵盖各个领域，包括政治、商业、文化、科技等，为获奖者提供在英国高等教育机构攻读硕士学位的机会，为他们的职业生涯注入新的动力和深度。最大的亮点在于它的包容性——不限目标学校、专业及申请人年龄。
近年来，作为居家办公的翻译工作者，我愈发感到未来职业发展道路迷茫无助。面前是无形的屏障。一方面，随着AI的发展，我需要从双语转换工作者提升到跨文化交流研究者，根据多年的经验指导中外文化交流实践。突破这一瓶颈，不仅要有意义地持续提升语言专业知识，长时间浸入目标文化，切身体验译入语的方方面面，同时也需要与我国的学术界建立连接。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由于缺乏学术背景及其他资源，我无法触及这一高度。
在更深一层，近二十年来，几乎每一天我都在电脑前度过。在虚拟世界中，我是一个”能人“，工作中有条不紊，闲时与网友高谈阔论。但在现实世界，我是一个”失能者“——说话磕磕巴巴，走路摇摇晃晃，处处离不开家人的照顾，常常被路人当作傻子。在这鲜明的边界之间，自我被拉扯着，撕裂着，无处安身，步入中年后，时间显得紧迫，我更感到困扰。我渴望将这两个自我统一协调起来，融合成积极的变革力量，以一己之力帮助我国的残障社群获得我儿时渴望拥有的选择。
显然，我无法在家里实现这些愿望。我需要一个更大的发展平台，在那里，我可以获取更多资源，并学会如何利用它们朝着我的目标前进。这便是我为何决定申请志奋领的原因。
然而，志奋领看重申请者的社会领导力、影响力和人际关系。长期在家做些零碎兼职工作的我以及连吃饭喝水都需要帮助残障的我，够资格申请如此“高大上”的奖学金吗？
克里斯对我的肯定以及我内心深处对求学的渴望驱使着我在官网上注册了账号。首先，我花了一些时间理解志奋领在线申请表各项内容和要求。除了个人基本信息和两年以上的工作经验之外，评审要求申请人从领导力和影响力、人脉建立、留学计划及未来职业发展规划四个方面各写一篇500字以内的短文。我结合个人成长经历绞尽脑汁写好这些材料，在截止日期前一周提交了申请。
在申请的过程中，我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缺乏正规本科教育。好在英国的教育体系对”本科”的定义相对灵活，志奋领申请系统也提供了“学士”以下学位多种选项。经进一步协商，管理团队允许我使用5年前考取的相当于专业研究生水平的英国语言学家协会高级翻译文凭以及20年前从我国内地一所鲜为人知的职业学院获得的函授大专毕业证书，作为教育背景证明。
进入面试阶段时，我又有了另一个担忧。对于大多数中国学生来说，用英语说半个多小时是一项挑战，而对我来说则是一项不可完成的任务。由于面部和喉部[url=]肌张力偏高[/url]，我说话的方式不同于常人，在正式的场合可能会带来负面的印象。我甚至给志奋领的一位工作人员发邮件解释这一点。她回复道：“我们会竭力保证志奋领评选流程公平公正，并考虑到每一位候选者的特殊情况”。她允诺会提前告知面试小组，以考虑我可能提出的任何便利需求。
2022年3月16日，由于疫情，面试在线进行。三名面试官挤在网络摄像头前，样子有点滑稽。考虑我言语的问题，他们适当加长了面试时间，让我充分表达自己。此外，在家中面对电脑屏幕，我也方便记笔记看提纲，这成为不期而至的便利。整个面试过程较为顺利。接下来的几周在自我满足和自我批评中度过。
印有志奋领logo的口罩
03 平等包容，一个都不能少
按照奖学金申请流程，关键环节之一是选择英国高校和专业。没有本科学历和成绩，能否敲开英国高校的大门，又成了我心头之忧。
经过一番探索，我很快了解到英国许多大学的研究生课程会根据相关工作经验来筛选候选人。更棒的是，我浏览的几乎所有大学都在官网上详细介绍了校园无障碍设施和残障学生服务，并给出邮件联系方式，方便沟通。
图为英国某大学残障学生服务中心的网页。
我敲响了英国七所历史最悠久、声望最高的学府的大门，发邮件给招生办解释了我为何缺少正规教育背景的原因，同时大吹特吹自己在翻译和外语教学领域的卓越成就。在一份个人陈述中，我写道：
“如果说人人是独立存在的个体，隐匿并受制于自己的感知中，那么语言就是我们超越边界相聚、相知、相连的唯一路径。”
我甚至鼓起勇气联系了牛津大学的招生办。不幸的是，他们是为数不多的“例外”之一，只招收具有一等荣誉学位的学生——无一例外。
志奋领奖学金最多可填报三个志愿。最终，我将范围缩小到了格拉斯哥、曼切斯特和爱丁堡这三所大学。我在面试中将爱丁堡大学确定为第一志愿，首先是因为我选择的课程与目前从事并希望深造的领域更相关，该专业由跨文化研究专家阿什利·辛普森博士领导，他有着丰富的跨文化交流实践经验，曾在上海财大外国语学院任教，与我国建立了良好的学术联系。其次，爱丁堡大学位于苏格兰，其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及丰富的语言和民族多样性令与我的家乡有几分相似，有望学以致用。第三，课程大纲涵盖了广泛的人文社科领域，第二学期学生还可从其他学院选修一门课，继续扩充知识面。我认为该专业非常适合我提升技能，通过语言教育和跨文化交流重新建立东方与西方、残障与健全群体、"自我"和"他者"之间的联系。
除了择校和面试之外，另一个关卡是英语能力测验。我的情况特殊，无法和正常人一样选择普通考试方式，早在收到面试通知前，我就开始忐忑不安地寻找最可行的途径。志奋领团队将我的特殊需求转发给了英国文化教育协会。2022年3月26日，我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二次居家考试——第一次是2016年英国皇家特许语言家学会高级翻译文凭考试。
早上9点半，一场特殊定制的雅思考试在我的卧室兼办公室开考，当地考试中心派来两位可爱的女士进行监考。为了使考试在技术上符合雅思考试规程，英国文化教育协会驻京办提前发来一大箱考试设备，包括两台监考用笔记本电脑、一部摄像头、一台指纹扫描仪、一套口语考试用的耳机，一个供我掌握时间的挂钟、以及一些消毒喷剂和纸巾。在之前的几周，重庆分处的雅思协调员便开始与我沟通，及时通告考试前的各项事宜。从报名注册到考前协调再到后续支持，整个过程所展现的专业水准和人文关怀令我倍感欣喜。
雅思考试后的两周又一波惊喜来袭——我的成绩妥妥地达到了志奋领及爱大录取标准。高兴之余却有点失望——8分的成绩还是略低于我本人作为英语翻译出身的预期。
作者居家雅思考试的现场一
作者居家雅思考试的现场二
04 冲破束缚，探索教育的意义
9个月在期待和忐忑中悄然而逝，2022年7月4日午夜时分，“叮”地一声，终于盼来了”终审“。
邮件开头“We are delighted（我们很高兴……）”这三个再普通不过的英文单词，好似万束无形的光，刺入我身上每一寸肌肤，随呼吸跳动。顿时，身边的一切暗淡下来，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只有我和我体内的光的脉动。
彩色光束
我要去上学了！
打开今生第一份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随那些光的脉动，带来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欢悦。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不，是自我终于要完整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正常“的我所失去的，并不应该由”残疾“的我来担责。
如今分享这些个人经历，我最初感到有些犹豫，因为我明白自己的情况十分特殊，并不具有代表性，因此无论于我还是我的读者，意义都不大。最终改变我想法的是一位同样患有脑瘫的朋友在得知我获得赴英留学的机会后发来的一条微信：“姐姐，外国的大学，残疾人都可以申请专业就读，咱们国家必须经过综合高考才能读大学，要是像外国那样我是有机会申请大学选课的。”
她叫苗苗，出生早产导致脑瘫，四肢及颈部严重痉挛，无法自主控制，仅靠一只勉强能活动的左脚操作电脑，通过自学实现了自主就业。
我问她：“你小时候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去学校上学，你当时会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我好像没想过，只是看弟弟去上学的第一天，我哭了一下午。”
这是苗苗的工作照。她头扎马尾刷，身穿白色外套和黑色打底裤，坐在书桌前，左腿抬起，用脚尖操作一台笔记本电脑
那一刻，我内心感慨万千。
我并不敢说自己完全赞同”人人生来平等“这种普世言论——至少我和朋友的出生受到了不可控的外部因素影响，遭遇了种种不平等。但参与志奋领奖学金的选拔，其过程本身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平等不能（也不应该）被视为一种固定不变的客体化结果，而是人在社会动态关系中所需要的包容个体差异的实质性过程。实现这一目标，是系统性工程，从立法到政策再到“最后一英里”的基层工作，可能表现为写入国家法律的一系列法规、高级圆桌会议上制定的政策、也可体现于专注落实政策法规的那些日常，以及各个环节中人与人积极细致的协作。缺少任一元素，整个系统就无法正常运转。这在教育领域尤为重要，因为教育是人生第一章，正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支持残疾人权利的教育措施”中所述：
“国际社会认为教育权是基础权利：它是一项基本人权，对于行使其他人权不可或缺。”
生在科技引领的时代，我们是幸运的，擦干委屈和不甘的泪水后，努力冲破束缚，成功地走上了一条自主学习的道路，命运也随主动汲取知识而改变。这一过程也有力地证明教育如同世间万物，并非且不应拘泥于单一化的形式，本就该丰富多彩，海纳百川。
然而，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志奋领对成功的定义或许能揭示答案。
“何为成功？[…]留些许佳者于世：或为一康健子嗣，或为一花草园地，或为一改良之社会情势。”
冲破束缚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自身，更关于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是否足够包容，是否给予每一个人——无论残疾与否——足够的成长空间，构建完整的自我。
这正是教育的意义，也是我与全球1643名志奋领学者于2022年9月开启新征程的意义所在。
这是作者的照片。她坐在池塘边，身穿粉色暗斑点一字短袖衫和天蓝色7分牛仔裤，笑容灿烂，右手拿着印有"I can't keep calm; I've been chosen for Chevening"字样的志奋领海报
来源：PEA 共融文化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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